“南路革命紀念館已經建好了,最近就要開館了。”當96歲的陳超從女兒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時,他久久凝視著墻上那件掛了一枚枚勛章的軍裝,長出了一口氣。這個消息,或許是他在2025年的這個6月里,收到的最有意義的“生日禮物”。
歷經二十余年,陳超將軍終于能夠給那心心念念的兩萬三千六百余名烈士一個“交代”了。
小村赤子:槍林彈雨中淬煉的初心
1930年6月,陳超出生于湛江一個叫陳村仔的小村子里。那個小村子現在叫陳川濟,當時雖然只有500多人,卻有著深厚的革命傳統。陳超的大哥、二哥、大嫂都是共產黨員,他們家更是革命的重要聯絡點。在這樣的環境熏陶下,陳超很早就參加了兒童團。1946年春,正讀中學的陳超在學校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47年3月下旬,根據黨組織的安排,17歲的陳超和一批青年學生集體參軍,成為粵桂邊縱隊的一名戰士。
當時,在國民黨高壓統治下的粵桂邊區,尤其是高雷地區,革命斗爭仍處于被動的局面。抗戰勝利后,隨著主力部隊老一團西征轉移,主要骨干北撤山東,當地革命形勢陷入了低潮。為了打擊反動勢力的囂張氣焰,南路黨組織決定以牙還牙,重啟武裝斗爭。陳超正是在此危難時刻選擇的參軍。
1948年2月,粵桂邊人民解放軍部分主力750人由遂溪出發東征,轉移到粵中地區。第二撥主力550人由廉江縣出發西進十萬大山地區。本次東征和西進主要為了避敵鋒芒和保存主力。
陳超清晰地記得,主力部隊轉移后,只剩下兩個連一百來人留守遂溪根據地。不過,他所在的八連,非但沒被強敵打垮,反而在困境中成長,后來發展成縱隊主力第八團。幾個月后,更迎來了該團的高光時刻——成為第一次襲擊湛江戰斗的主力。
1948 年 7 月,陳超所在的第八連配合本團手槍隊,摸黑沖入敵軍營房,殲滅國民黨保十團一個營部兩個連的守敵,擊斃敵人80余人,擊傷及俘虜70余人,繳獲武器裝備一大批。這次勝利振奮人心,是我軍在長江以南地區首次打入大中城市。
1949年10月15日,八團第二次挺進湛江,成功掩護和接應了國民黨軍邱德明部起義部隊撤退到解放區,配合了解放軍第二野戰軍第四兵團的追殲戰。從10月18日到26日,由廣州逃跑的余漢謀部第21兵團及第39軍等全部被殲,其中被俘2.7萬余人。隨后解放湛江的戰斗打響,已擔任營長的陳超率領十六團一營沿著霞赤路方向攻打松林和東方匯理銀行的守敵。
那些年,陳超不僅全程親歷了這三次重要的“湛江之戰”,還隨著部隊四處轉戰,先后經歷數十場戰斗——合水橋伏擊、塘涵伏擊戰、楊柑夜襲、三條石遭遇戰、吾良突圍、洋青大捷、內堀攻堅、攻克沈塘、泮塘誘殲戰、湛川伏擊、攻克沈塘、解放城月,等等。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陳超從軍分區參謀崗位逐步成長,后調到總參謀部動員部,先后任高雷軍分區參謀,粵西軍區參謀,總參動員部處長、部長。1990 年,他出任蘭州軍區副司令員,并被授予中將軍銜,榮獲中央軍委頒發的三級解放勛章和勝利功勛章。
“粵桂邊縱隊前前后后犧牲了23600多名官兵,很多戰友倒下時,連名字都沒留下。”每每看到軍功章,陳超將軍都會對女兒陳勁念起這句話。
多年執著:為無名烈士討一座“名分”
“東江縱隊有三個紀念館,粵中縱隊有一個紀念館,但粵桂邊縱隊連一個像樣的紀念碑都沒有。”這是句樸素的感慨。但作為女兒,陳勁卻知道這句話背后,有陳超將軍深藏心底的痛。
粵桂邊縱隊在革命戰爭年代有著卓越的貢獻,然而卻沒有一座像樣的紀念館。這支部隊在解放戰爭中,歷經多次硬仗,殲敵眾多,卻因當年獎勵機制局限及歷史因素,未能獲得應有的戰功表彰。
陳勁回憶說,父親常念叨這是他的“心病”——那些犧牲的戰友不能被遺忘。在陳超將軍的回憶錄中,記述了戰友梁鐵王犧牲的故事。在吾良之戰之戰中,八連副連長梁鐵王率領戰士掩護主力渡河,不幸中彈,陳超等戰友將其背到河邊時,他因傷勢過重而犧牲,后來只得被就地掩埋。梁鐵王的侄子看到這本回憶錄,格外激動,他聯系到陳超將軍說,梁家人幾十年來祭奠梁鐵王都不知道墳塋所在,想詢問梁鐵王的具體埋葬地點。陳超將軍根據記憶做了具體描述,并告訴梁鐵王的侄子,那個地點一起埋葬了3名戰士。烈士遺骨被順利找到,但出人意料的是,那里埋葬的卻是5具骸骨。對這件事,陳超將軍非常感慨:“我們革命事業的勝利,是無數像梁鐵王那樣的好同志用生命換來的。”有的烈士遺骨可能已經無法分清、甚至無法找到,有的烈士早已沒有了后人,但他們,不可以被忘記!
自離休后,陳超將軍便與十余位老同志多次向湛江市委、廣東省委寫信,呼吁為粵桂邊縱隊建立革命紀念館。他們四處奔走,只為給那些為革命事業犧牲的兩萬三千六百余名烈士一個安息之所,一座精神豐碑。
有不少個夜晚,陳超老人會從睡夢中突然驚醒。問他夢到了什么,他沉默許久,喃喃地說:“我是一個軍人,我要完成首長和戰友交給我的任務。”但隨著一起奔波的十余位老同志因為年歲相繼辭世,陳超將軍在夢中似乎也漸漸有了無力感,醒來時多了些迷茫:“首長給我派任務了,可我走不動了,完不成了……我該怎么辦?”
與陳超將軍共同奔走呼吁的老同志又換了一波。幸而在各方努力下,功夫不負有心人,湛江市的粵桂邊縱隊革命紀念館建設終于排上政府的日程。陳超將軍多年心愿的初步達成,他開始殷切盼望著看到紀念館的早日落成。
一個人的“突圍”:傾盡家財建起紅色基地
然而,粵桂邊縱隊革命紀念館的建設并不是一帆風順,建館進程曾因資金、疫情等諸多因素受阻。
2020年春天,陳超將軍決定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實事。他叫了女兒商量:“這么多年,黨和人民給我很了多,我和你媽攢下的工資、津貼,有206萬元。這些錢,我不想留給你們,打算拿它去建一個紅色教育基地。”
女兒理解父親的心意,當即表示支持。
陳超經過一番思考,他又去和大哥、二哥的后人們商量。他對他們講起祖屋的特殊背景:陳家祖屋自1946年起便是革命聯絡點,陳超的母親曾在此幫地下黨傳遞情報,大哥、二哥也都以祖屋為據點開展革命工作。“這房子本身就是紅色基因的載體,我們用來建教育基地,告訴后人,也告訴家里人,在湛江這塊土地上,有那么多的人為革命奮斗和犧牲。”他在家庭會議中強調,祖屋的價值不僅在于居住,更在于成為“活的革命史教材”。
絕大多數家人贊同了陳超的提議。2020年5月,在陳家的祖宅地上,“陳川濟村紅色教育基地”項目正式動工。
陳超的家人們參與進來,陳勁更是成為了項目的“操盤手”。盡管是在疫情期間,陳勁先后17次從北京開車往返湛江,與政府部門溝通、協調,辦理相關手續,跟進項目施工,搜尋展品資料。
2021年12月,在歷時一年零七個月后,紅色南路(陳川濟)教育基地順利落成,91歲高齡的陳超將軍專程回到湛江參加了揭牌儀式。
教育基地的展館分為上下兩層,館內所有展板內容均經湛江黨史辦嚴格審核,參觀者掃碼即可聆聽陳超將軍親自講解的戰斗故事。如今,這里每年接待量超萬人,已然成為湛江重要的紅色教育地標,吸引著無數人前來追尋革命先輩的足跡,感受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傳承火種:愿粵桂邊縱隊革命精神永存
多年來,陳超將軍為粵桂邊縱隊烈士奔走的舉動已經感染了許多人。
從2010年代起,陳超將軍的子女便自發組織清明掃墓活動,參與人數從最初的家族幾十人,逐漸發展以“湛江市直屬機關關心下一代委員會”、志愿者團隊、南路子弟、四野子弟等九個單位的大力響應,達到六七百人的祭奠活動。
2021年,他們還與湛江晚報合作開設了“百個南路故事””專欄,專門講述無后烈士的事跡。
“這些烈士再不提就沒人記得了,我知道父親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陳勁講起早幾年的一個清明節,陳超將軍一早6點多突然打電話給湛江的一位烈士后人:“湛江下雨了沒有?”
對方被嚇了一大跳,不知道老人這么早打電話是出了什么事,只得先據實回答:“沒有下雨。”
“那你們去給梁家兄弟掃墓了嗎?他們家人都沒了……你們一定要去給他們掃墓啊!”
陳勁說:“那次,我一下感受到了父親內心深處的情感。自此,我們也對為英烈掃墓的事情更加重視了。”之后的清明節,他們會依次前往遂溪筆架嶺、甘霖村、黃略村、支屋村等地,重走革命戰場和舊址,祭掃烈士紀念碑。
他們希望通過這些行動,讓更多人了解到粵桂邊縱隊的革命歷史,讓那些為國家和人民奉獻一切的烈士們不被遺忘,讓粵桂邊縱隊的革命精神在新時代得以傳承和發揚,激勵著一代又一代人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奮勇前行。
相信將會有更多的人理解陳超將軍心底的守護——革命的豐碑不僅要立在土地上,更要立在一代代人的心里。而那些沉睡的英烈,也終將在后人的銘記與傳承中,獲得永恒的生命。